在老师家的感觉真好
在老师家的感觉真好
——写给刘学敏老师
田岚
刚进淄博一中读初中的时候,刘学敏老师还在“牛棚”里,整天扫厕所、挖防空洞。三年后升入高中部,第二学期的第一天,他走进教室,成了我们的语文老师。
魁梧,挺拔,整洁,不苟言笑。刘学敏老师即使是在“牛棚”岁月,也不曾弯腰屈背,衣冠不整。
那年头,完全没有师道尊严。学生可以当堂站起来指出老师散布了什么“流毒”,课下可以给老师贴大字报。对那些“有问题”的老师,学生就更不当一回事了。可刘老师教了我们两年,即使最调皮的同学也老老实实听课,倒不是怕他什么,是他课讲得好,拿人。
刘老师古代文学的底子着实深厚,讲起课来真是左右逢源,引人入胜。他旁征博引,纵横古今,《诗经》、《论语》、《史记》、唐诗宋词元曲,拈来毫不费功夫,绝少“中心思想”、“段落大意”那一套。一口的益都乡音,就那么不疾不徐地讲下去,你爱听不听,但不由你不听。布置作文,你不做也就不做,他不会给你难堪。他的另一绝就是板书,大字小字,那才叫字如其人,刚劲潇洒,同学们每每都为之一振,无不效仿,男生尤甚。1974年毕业时,大家虽学业单薄,所幸还能写得一手不错的字。
刘老师虽不可畏,但也绝不可亲。他是主课老师,又是我们高20级4班的副班主任,但从不管“闲事”。下课铃一响,夹起课本就走,教室里不逗留,跟学生不交谈,拒人千里之外。班里搞新年晚会之类的活动,他也总是请而不到。整整两年,同学们空有一腔子崇拜,却没有机会走近他。
没人知晓他的故事。许多年后,有位老师告诉我,刘学敏老师的“右派”比别人都冤:他当时大学刚毕业,并没有参加“鸣放”,也没“提意见”,只是在日记里流露了对国家的忧虑。万没想到,这个被他压在单身宿舍枕头底下的日记本被人交上去了……当时的我们哪里知道这些呀,“有架子”“清高”“对人冷淡”,不光同学们这样认为,有些老师也表示认同。
一件小事,我感到了刘老师对学生细致入微的关爱,看到了冷面下的热心肠。这件事就发生在我身上。那次,我们到郊区的簸箕掌村参加“三秋”劳动,吃住在那里,刘老师负责生活后勤工作。长达半个月的“三秋”,体力消耗很大。每天中午,村里就从山下的屠宰场弄来肥肉、猪下水什么的,炖了粉条子犒劳支农大军。一天就这么一顿油水好饭,同学们每人分大半缸子,无论男女,都吃个精光。可我没这口福,生来不吃粉丝、粉条、粉皮之类的滑溜东西,所以一向不参加分菜。一天中午,同往常一样,我坐在墙角的地铺上干啃馒头,“田岚,你的菜!”一个同学将一盘黄瓜炒鸡蛋放到我面前的地上,她说:“嘿,也不知刘老师怎么知道了你的情况,这是他特意安排的……”我十分的意外,继而是深深的感动,下午见到刘老师时就表示了感谢,他笑了:“我还以为你是回民哩。”望着老师远去的背影,我怔怔的。在他,这可是难得的一笑。
20年过去,有一回,我带着儿子去看老师。师母张罗着包饺子,这时,正与我在客厅说话的刘老师,立刻起身到厨房去,只听他小声告诉老伴儿:“馅儿里不要放粉丝。"我心里忽地翻起一个热浪,浪头也直逼眼眶,泪水就那么流下来了。
出入老师家,是毕业以后的事。插队和参加工作后的几年里,我总去。那时,老师已被评为全省第一批特级教师;他送的毕业班,高考单科成绩曾名列全市第一。更让我高兴的是,老师开朗热情了许多,我们师生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,常常谈笑风生。老师变化何来?我想,原因大约有三:一是我长大了,经历了一点风雨,有了一点阅历,能够和老师对话了。二是老师的两个女儿也插队到乡下去了,无形之中,就有了许多共同的话语。三是强加于老师20多年的给他带来一次次磨难的历史尾巴,被彻底地判去了。新时期的朗朗晴空下,他心头的阴霾终于烟消云散,这是最重要的。那不正常的年代,给他带来多少苦辣酸涩?他清冷孤高的外装下,隐藏了多少人生的愤懑、戒备与悲凉呵!
八十年代初期,有一年多的时间,我没去看望老师。再去时,他吃了一惊:“瘦了这么多,脸色也不好,怎么回事?”我告诉老师,自己刚刚结束长达半年多的住院、疗养的日子,大病初愈。老师听罢,失职般地连连自责:“你看,我怎么一点不知道?一点不知道?”沉默良久,似决定了什么,他说;“不行,你一个人这样生活不行!单位连个食堂都没有,吃饭到处打游击,饥一餐饱一顿的,身体哪能不出毛病?你应该有个家了……”就这样,有一天,他把他的一个晚辈同行领到了我面前。我写信征询远方父母的意见,爸爸妈妈回信说:“我们相信你的老师。”于是,我有了一个家,一个温馨的家。
到张店工作后,见老师的机会少了,但心中常有一份思念。有时节假日,我们会带着儿子去看老师。老师和师母都退休了,有充足时间和我们在一起。这是一个令人尊敬的教师之家,师母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,刘老师一生执教中学讲台,他们的儿子、儿媳则是风华正茂的大学教师。教师见教师,三句话不离本行,丈夫与老师一家最有共同语言。
有时,到博山采访,有点空儿,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刘老师家。在老师家里,平日封闭的心扉可以全然敞开,个人的遭际、不平,工作中的烦恼、委屈,都愿向他倾诉。聊得晚了,就在老师家住下来,第二天吃了师母做的早点再告辞而去。哦,在老师家的感觉真好。
汪曾祺有一散文名篇叫《多年父子成兄弟》,回想这么多年老师给我的点点滴滴的关爱,我想说:多年师生成父女。真的,每次到老师家,我都有这样的感觉。
刘老师九十寿辰,作者与恩师老两口。
注:作者田岚系我校初26级,高20级校友,此文选自田岚校友主编的散文丛书《师恩难忘》